我喜欢龙应台的文笔和龙应台的思考。还曾经在读完了龙先生的短篇小说“高健壮的一天”之后,热情洋溢地写下了一篇小小的赏析文字。下面的这段引文来自龙应台的一篇题为“不相信和相信”的短文。读来耐人寻味: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后来一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文明的力量,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纯朴的农民工人、深沉的知识份子、自信的政治领袖、替天行道的王师,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曾经相信过正义,后来知道,原来同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而且彼此抵触,冰火不容。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而且,你绝对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个特定的正义,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后来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一掌有权力,他或者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的“邪恶”,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堪一击,一下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完全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理想主义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理想主义者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有些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
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剎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有点信了。曾经不相信无法实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仿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附本人一年半以前写的一篇评龙应台先生的短篇小说“高健壮的一天”的文章:
性别角色倒置和两性社会关系的反向戏仿
“高健壮的一天”是 龙应台女士2005年的一篇新作。在大陆地区,这篇小说首先在《台港文学选刊》2005年第7期上刊发,此后,《小说月报》2005年第9期进行了转载。顾名思义,“高健壮的一天”浓缩了主人公高健壮日常生活中最具典型意义的一天。在这个由六个生活场景组成的小说中,作者龙应台透过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及其情感纠葛,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世界,并且进而引导人们对当前生活进行重新的审视和思考。
毫无疑问,“高健壮”这个名字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确实指的是一位高大健壮的男人。小说的开篇暗示我们这位的英俊健壮的中年男子也不乏仰慕者。但是,这样一位颇具魅力的男人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同于我们头脑中熟悉的魅力男形象。因为很快我们就发现高健壮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倒垃圾、忙早点,把太太美丽招呼好了去上班,然后自己又忙着去照看自己的儿子飞飞。晚上,美丽的父母、哥哥一家、及其妹妹一家来做客,高健壮在厨房里手脚不停,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自己却不怎么能够挨得上桌子的边儿,时不长地得去忙着照看几个孩子。等到客人们吃完了饭,到客厅看电视去了,他又得收拾整理厨房,忙得不亦乐乎。这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贤妻良母的职责吗?怎么成了“贤夫良父”了呢?如果你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那么关于高健壮的太太美丽的描述,则让我们感到既似曾相识又非常陌生。高健壮的太太美丽“是个‘赚面包回家’的人”。每天早晨美丽起床的时候,她都会对躺在身边的男人说“‘你真好命!不需要面对外面人吃人的世界!’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很奇特,一方面是嫉妒,一方面是鄙夷”。美丽是做工程项目的。她的秘书都是些年轻英俊的男士。她也会不失时机地、充满体恤地勾引勾引他们:向他们暧昧地笑笑,抛抛媚眼,或者在他们的屁股上拍一下、掐一下。而那些美男子们也乐得有这样的机会向他们的上司献媚。美丽还有一位嚷嚷着要她负责的情人李大伟。面对知晓了她的婚外情的萋萋哀哀的丈夫,美丽会很耐心地劝说:“我从来没嫌过你,傻瓜,跟李大伟只是逢场作戏,你也知道嘛,女人有时候是忍不住的,不代表什么嘛!我还是很顾家的,出差都很少,跟李大伟只是一次,酒喝多了,纯粹生理反应,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夫妻同林鸟呀……”,然后再调调情,于是一切归于风平浪静。熟悉吧——我们头脑中的很多家庭中的男性形象不就是这样的吗?陌生吧——因为这里发生了性角色倒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我们习惯中的男人,而是美丽这样的女人!
不难看出,龙应台在她的这篇小说中充分地运用了“后现代招式”,通过戏仿男性中心主义社会中的生活模式和一些常见的现象,来颠覆男性中心主义这一意识形态。
传统上人们对于男性和女性认识主要是一种生理决定论的观点,即男人和女人的秉性在一出生时就已经被决定了,女性是柔弱的、多愁善感的、易受伤害的,因此必须被动地臣服于强大的、富有创造性的、理性的男性,男性是主宰、是中心。长期以来,在人们生活的各个阶段,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种性别意识都在不断地得到强化。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说“别婆婆妈妈地”,“像个男人!”“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等等,这些其实都是生理决定论和男性中心主义在我们生活中的反映,同时,生理决定论和男性中心主义又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得到进一步的加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男性和女性与特定的社会角色联系在一起。甚至在婚姻和家庭共同体中,在对待性的问题上,“男女之间的不对称关系更为明显。男人是家庭中的主宰,他有性自由,而这种自由却没有给予女人,对她所期待的是忠诚”。除此以外,女人要伺候好丈夫、照看好孩子、打理好家庭的里里外外。处处以贤妻良母为准则。否则,就会被斥之为“不守妇道”。
而在“高健壮的一天”中,所有以上提及的传统观念全部被彻底颠覆。显然,龙应台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性
别倒置的世界,甚至连纸尿裤的牌子(“爸爸乐”牌)都在强化我们的这种认识。在这里,女性角色被非常明显地赋予了传统男性角色所具有的性格特征,并且承担了传统男性所扮演的社会角色;而男性则显示出原本人们划定给女性的种种性别特征,以及这些性别特征所包含的社会内含。于是我们看到高健壮是一位典型的“贤夫良父”——洗衣、做饭、看孩子是他的职责。在家里,他要信守“夫道”。他会因为太太的出轨行为而哭闹,但是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又能忍辱负重——他认为这就是男人的命:男人是需要爱的,可是“他终究也躲不掉这属于男人的悲情命运”。总之,高健壮身上体现出了原本是占中心地位的男权制度赋予女性的那一套温柔、怯弱、顺从、谦卑等特征。而他的太太美丽则完全体现出了相反的特征。美丽是家庭中的“赚面包的人”。她每天得在职场打拼,表现出非常强势独立的个性。正是由于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她于是也便拥有了在家庭中的主宰地位。这使得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明显的不对称。是她而不是她的丈夫拥有性的自由。她可以在外面招蜂引蝶,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辩称那只是“纯粹生理反应,一点感情都没有”。面对丈夫的“男人的后中年期忧郁症候群”,她表现出的是无奈和不屑。美丽下面说的这段话不仅充分表明了她对丈夫的不耐烦,也充分体现了她在两性关系中的优越的主宰地位,同时也突显出了两性关系之间的矛盾冲突之所在。美丽向她的朋友诉说道,“我说怎么了,日子过得好好的生什么忧郁症?赶流行是不是?他就说我不关心他,不爱他,只爱我的事业。我就说,关心事业不就是关心你吗?没有我天天上班做牛做马,你哪能这么轻松地天天度假?他就说他的日子太闷、太无聊,太缺少自我成长、缺少成就感。我就说,你有一个漂亮的家、两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你还要什么嘛你——”然后,美丽摇摇头说,“男人哪!”这一声叹息是那样的熟悉(只有一字之差),其所包含的内容也无需赘言。显然,龙应台的“高健壮的一天”是对当前社会及其两性社会关系的反向戏仿,是对男权意识形态的揶揄,更是对占据主导和中心地位的男权文化的颠覆。通过这样的后现代主义的处理方法,龙应台颠覆了两性社会关系中的中心和边缘、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关系,实现了引发人们对我们的社会和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进行重新审视和思考的目的。在性别身份这个问题上,龙应台通过她的后现代主义游戏再一次对传统的生理决定论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抨击。尽管早在二十世纪中期,随着存在主义理论和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们认识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纯生理学意义上的男女概念,性别问题一直是与历史社会文化密切相关的问题”,但是,长期以来,这种认识常常只被归入女权主义的理论范畴,因而也就常常被人们(尤其是习惯于男权中心主义思维模式的人们)所忽略。而龙应台通过将两性社会关系中的男性/女性、中心/边缘的权力关系颠倒过来,让人们看到了性别生理决定论的荒谬,看到了两性社会关系中的性身份的本质主义的危险性。同时,作为一位女性作家,龙应台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对男性进行了肆意的戏谑和嘲讽,甚至直接开玩笑地把男人描写成了“王八”(“现在她整个身子趴在桌面下,只有四肢在桌缘,头伸了出来,你看他像什么”)。
需要指出的是,龙应台对男权社会的戏仿和颠覆仅仅停留于两性关系的问题上,并没有触及更深层次的道德规范和价值体系。在她的后现代主义游戏中,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顾家、爱子和忠诚”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而且,通过龙应台对美丽和李大伟两人之间关系的处理,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戏仿和颠覆并非要实现什么新的模式的建立,而只是要引发人们对两性社会关系展开重新思考,并且对男权社会所设置的种种规范和准则提出质疑。关于婚外两性关系问题,人们对它的接受度是有着程度的差异的,其中,所谓的第三者的怀孕与否常常会成为问题的关键。一般而言,人们会谴责那些喜欢沾花惹草、生活不检点的人(不管男女),但是,只要不惹出大的乱子,比如怀孕,似乎那还没有超出人们可接受的极限。如果有怀孕这样的事情发生,则问题的性质就会发生改变,就不可以说那只是玩玩而已了。于是当事人也会有意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而作为所谓的第三者则会利用这一点来要挟,或者逼迫另一方就范,或者以此来达到某种目的。因为在这个时候,当事人不仅仅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还要承担相应的法律上的义务。所以,尽管“男人,不会怀孕。公鸡,不会下蛋”这样的道理人尽皆知,但是当李大伟怀孕的消息被确认的时候,美丽还是感到了紧张和不安。而美丽所能想到的既可以保证家庭的稳定又可以不至于把事情闹大的最稳妥、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大不了花点小钱,把孩子切掉,补他一点,不就没事了吗?”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龙应台在两性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道德意识。她没有因为在小说中将两性社会关系的颠倒而忘了让处于中心位置的自我对弱势的边缘的他者承担应有的责任和义务,并接受一定的道德规范的约束。为了这样的目的,她让李大伟这个美丽的小男情人怀孕了。从这个角度来看,龙应台在“高健壮的一天”中通过戏仿男权中心社会而实现的颠覆策略似乎只是为了达到一种让男性与女性进行“换位思考”的目的。虽然作者在叙述过程中,自始至终不动声色,但是其立场已经不言而喻,勿庸置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