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众论塞林格【ZT】

【mabokov按】以下全文转载《中华读书报》 2010年2月3日第四版慷慨撰写的一篇纪念塞林格的文章。其中引用了英美众位作家的言论。

有人“认父”,有人“弑父”

慷慨

JD·塞林格活到91岁,1月27日在新罕布什尔州科尼什镇家中平静去世。

关于他的生平和著作,各路媒体报道已如汪洋,除详略有不同,基本一律。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1919年1月1日生于纽约。学历:福吉谷军校(相当于中专)。出书:小长篇《麦田里的守望者》,1951年美国首版,1963年中国内部发行,1983年中译首版;中短篇集《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和《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隐居:1965年后不再发表作品,同时拒绝公开露面。

英语文坛及媒体连日缅怀,作家多谢塞翁作品给予自己的文学恩泽,报刊更关注其隐修历程,基调是致敬加传奇。

或许英美两国的大报在报道时最大的不同,在于塞翁照片的选用。美报头版一般只刊用“合法的”塞林格中青年半侧像,大小多在两栏宽以内,而英国最著名的两张严肃大报——《泰晤士报》和《卫报》却在头版以半版篇幅,印出1988年拍得的同一张狗仔照片,摄影者显然藏在车内,塞林格正面对镜头,愤怒地捶击车窗。那一年,塞林格只有69岁,看上去至少要再加十岁。

照片拍摄时,他正与太太出来遛弯。事实上,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有书迷和记者前往探访,而科镇千余居民志愿为邻人挡驾。外人在镇上现身,一如鬼子进村,即便不被乡民劝返,亦问不出塞家细节。

早些年有位幸运儿的成功经历,当属凤毛。美国全国公共电台(NPR)日前播出了一段采访,受访者乃今年67岁的吉姆·克拉夫切克。 1960年代末,他尚为塞林格的青年书迷,曾前往科尼什寻访偶像。他先到镇上的全功能房——邮局兼杂货店打探。“你永远也见不到他,”店员说,即便是货郎也没这个福分,他们只能把东西放在门外,然后拿个信封走人。

算克拉夫切克命好,有个退休老师给他指了路:出镇入林,沿土路穿山越岭,终于抵达他从某本塞林格传记中识得的作家房前。塞太太正站在露台上,小伙子遂上前求见。

“他要说的,都在书里说了。”塞太太答,然后呯的一声关上了门。小伙子正待离去,门复开,塞太太重回露台:“他和我离婚了。他住路对面。”

克拉夫切克终于敲响了塞林格的房门。房中人应了一声,却撂下小伙子眼巴巴站在门外。天公此时不作美——实则作美,突然间雷声大作,骤雨突至。房中人道:“你最好进来。”

小伙子走进厨房,见到作家本人。他没请他坐下,亦未上茶。两人聊了一会,谈到《麦田》,克拉夫切克问:“你想过它会这么受欢迎吗?”作家答:“真是场噩梦。”

年轻人心里头装着许多典型的书迷问题,却不曾开口。“我不想成为他写的那种伪君子。”克拉夫切克告诉NPR,于是他只和伟大的塞林格握了握手。“这是个没人见过的人。没人能见到他。可我就在他厨房里。我那会想的是,‘伙计,这是有生以来最棒的远足。’”

摘引几天来英美多位知名作家对塞林格及其文学遗产的评价如下:

■查尔斯·麦克格拉斯/《纽约时报》:

人们一度认为JD·塞林格将成为二战之后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但他抛弃了成功与奉承,成为文坛的嘉宝,以无意著名而著名。

《麦田》出版于1951年,开篇首句与马克·吐温遥相呼应,以其无礼和傲慢令美国文学耳目一新:“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楣的童年是怎样度过,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卫· 科波菲尔式废话,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译文据施咸荣译本)

尽管并非所有人深以为然,尤其是老师和图书馆长们,但《麦田》几乎立刻成了畅销书,其叙述者和主人公霍尔顿·考菲尔德,刚被预科学校开除的少年,则成为哈克贝利·芬以来美国文学最著名的出走者。

许多评论家更欣赏《九故事》,它出版于1953年,对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和哈洛德·布罗德基等作家的成长影响巨大。书中的短篇小说之所以引人注目,在于其敏锐的社会观察、堪称完美的对话,以及对短篇小说传统结构——开始、进展和结束的老结构——之残余的彻底破坏,代之以情感的结构,故事因此可以建立在细小的情绪变化或反讽的基础上。厄普代克说,他欣赏“它们那种开放的禅宗风格,不会戛然而止的进程”。

■朱利安·巴恩斯/《观察家报》:

“你要是没看过《汤姆·莎耶历险记》那本小说,你就不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开场白说的真,听得清,尽显作者之自信。在这种与读者直接、简洁、口语话的沟通中,美国小说家一向强过英国同行。《麦田里的守望者》开场(更长些,被引用也更多)一如吐温般诱人,仿佛成竹在胸。塞林格的死刺激了人们对其生平点滴经久不衰的胃口,书迷则小声嗔怪;兼及貌似严肃的花边新闻,事关其人生轨迹、艺术“发展”(抑或缺失)和未出版手稿的谜团。所有这一切,在塞林格死去之时,都与他写的一本堪称完美的杰作相关,它似乎可以长盛不衰,除非那种纠结的阶段,即所谓青春期,从人类文明中消失。

■里克·穆迪/全国公共电台:

论及马克·吐温的遗产,海明威有句名言:“我们全都出自哈克·芬的胯下。”对当代作家们而言,也可以同样表述为出自霍尔顿·考菲尔德胯下,此人乃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如果现在感受不到霍尔顿和塞林格的广泛影响,他就不可能是个美国作家。要想感知这一点,最便捷之道在于塞林格对声音的理解,霍尔顿·考菲尔德那种放纵的、口语化的、有人味儿的声音,以非常个人化的第一人称发出,堪称此后众多美国文学的模本。你可以在《灯红酒绿》(杰伊·麦金纳尼,1984)听到这声音;你可以在《小于零》(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1985)听到它;你甚至可以在《我所谓的生活》这样的电视节目中听到它。

若要我说,我和所有当代美国作家一样,也是从塞林格胯下出来的,我也觉得自己很有些敬佩他的沉默,一如我敬佩他那些已发表作品的巨大成就。如今他过世了,这沉默便更形完美。

■克里斯托弗·希金斯/《泰晤士报》:

关于塞林格的成就,最让我吃惊的是,他在书中几近无形。从一开篇,大卫·科波菲尔的名字就与“废话”相连,我感到自己读的就是霍尔顿·考菲尔德的作品。

读着书中那令人印象深刻、雅俗兼备的英语,那些渴望、早熟的忧伤,以及对性生活的摸索(哈克和汤姆从未被迫面对那事儿),它明显就是一个少年的作品,我几乎完全不曾留意其作者的身份。可和密西西比河上的男童在一起,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正在读马克·吐温的书。

■马丁·艾米斯/《泰晤士报》:

我小时候和长大以后都读过他,那会儿我十几岁,后来是二十多岁。就像有人点着了火把,照亮了你的思想·……我认为他的声音非常纯粹。没人像他那样。[艾米斯承认,他近年来没再读过塞林格。]过去人们常说,就对作家第一本小说的影响而言,《麦田里的守望者》超过了其他任何作品,但它从未对他们的第二本书带来启发。

■罗伯特·麦克鲁姆/《卫报》:

令我感兴趣的是塞林格的战时经历。简而言之,1942年他以步兵入伍,D日登陆犹他滩,在法国且战且行,亲历突出部战役,且为解放纳粹集中营的先头部队一员。换言之,相较许多老兵,他的二战经历只多不少。

固以为战争回忆录写不出真实的战争。所幸有位1944年重夺欧洲的亲历者:著名文学评论家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其经典之作《战时》(Wartime)的最后阐述,足以说明霍尔顿令人难忘的叙述所由何来。

“到底是什么,”福塞尔写道,“驱使前线官兵对战争不断进行口头颠覆和蔑视?不仅仅是危险、恐惧、厌倦、无常、孤独和清苦,更是深信那些乐观的宣传和修饰一直在大大歪曲他们的经历,令其难以为人所知。”对官兵而言,后方总部里的那些伪君子一直在将战争“净化和迪斯尼化”。他们知道自己的武器装备劣于德军,而且除了原子弹之外,盟军一无所长,即便美国自我标榜为世界头号工业强国,亦于事无补。福塞尔写道:“前线官兵以歌曲、段子和愠怒的蔑视,表达幻灭和嘲讽,因为他们知道,后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这种“愠怒的蔑视”与霍尔顿·考菲尔德相比,哪一个表达的更清晰,更强烈呢?《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关于战后青少年的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但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广为人知的独特声音形成于1944-45年间的欧洲战场。

■杰伊·帕里尼/《卫报》:

像我那一代几乎所有人一样,我手捧塞林格长大。我记得15岁那年,我妈提醒我不该读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推荐了;我和大多数美国少年一样,贪婪地、晕乎乎地读它,为不服管教的霍尔顿·考菲尔德欣悦不已……20 世纪60年代末,我上大学后(再)读此书,发现它仍然引人。我看出了前一两次阅读时错失的一切。此时的我强烈感受到了霍尔顿的极不成熟,他也的确如此。他对周遭一切始终如一的(并非恭维)的判断近乎苛刻,但60年代末就是不停做出判断、发现世界与理想之差距的时代。霍尔顿有点像早期的嬉皮:厌恶伪善,追求个性独立的年轻人。

1975年,我在达特茅斯学院找到头一份工作,搬到新罕布什尔,很快就有个同事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塞林格就住在附近,在科尼什。他当时经常来达特茅斯学院的贝克图书馆,读书,看杂志,有几次我也看见他本人在桌边读书。他一般在深夜过来,呆在图书馆的地下室。有一次在我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他从我身边一掠而过,看上去又瘦削又孤僻。大家都知道他不想有人打扰,所以我也从未放胆与他搭话。

他至今犹在眼前,将老未老的样子,在夜里躬身于某本杂志,显得那么古怪。我希望他现在所居之地能多些快乐。

■米奇·艾鲍姆/《底特律自由新闻》:

有人告诉我塞林格去世的消息时,我开玩笑地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黑色幽默,略带些无礼。可我意在赞美。塞林格对保卫隐私的热情甚至高过写作,他直到91岁,都想方设法在这两个领域双双死去。

没错,小朋友们:此人是真的不想出名。

塞林格写了一本人们谈论至今的书,一本胜于他其他几部作品的书。它叫《麦田里的守望者》。你也许在青春期读过它。

如果你现在70多岁,你也许是主动读的,作为成人仪式,它告诉你青春的愤怒与骚动。

如果你现在30、40或50多岁,那你大概是上高中时读的,作为课业。

如果你20岁上下,你也许已经在语文课上学过它了,抑或下载了此书,看看那些吹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书里有句话,是霍尔顿·考菲尔德说的。他说:“人们总是为错误的东西喝彩。”

塞林格想让人们为正确的东西喝彩,为他的小说,而非他的私生活、所做的采访或是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我因此敬佩他。每次看见巴黎丝·希尔顿的新闻,或是《美国偶像》的选秀,我都更加敬佩他。

■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Twitter:

Yeah!!感谢上帝他终于死了。我他妈一直在等这一天。今晚开Party!!!

不得不注:这是一句很讨厌的、不合时宜的评语。埃利斯1964年生于纽约,乃美国小说家,以1985年出版的《小于零》和1991年的《美国精神病》最为知名。鉴于里克·穆迪在前面特别提及塞林格对《小于零》的影响,我们简直可以认为,埃利斯先生表现出了很强的“弑父”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