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岛上,残酷的现实,辛辣的嘲讽 ——评《岛上》

虚构的岛上,残酷的现实,辛辣的嘲讽

——评《岛上》

当国内评论界对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评论余温渐熄的时候,青年作家任晓雯又给“魔幻现实主义”这把火添了一把干柴。这部创作跨度十三年,三度修订的《岛上》,以一个“成熟的先锋”的姿态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

23634680-1_u_1《岛上》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我”方蓁岷,在童年失去父亲的阴影下产生“恋父情节”,并因此导致了大学教师“明先生”的家庭纷争。“明太太”在这次纷争中意外死去,方蓁岷由此被诬为“精神病人”失手杀人,送到了青山精神病院。后被阴差阳错地从精神病院中被卖出,送到了一个座孤岛上“劳动改造”。孤岛由神秘的“康先生”控制,设置了禁林、电网和督察。在孤岛上的“囚徒”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内斗,人性的丑恶和权力压抑下的变型显露无疑。

虚构的“岛上”其实是一个人性的试验场,它是高度抽象化、符号化了的人类社会,与现实社会有着有趣的朦胧指涉关系。虚构的“岛上”是一个威权统治下的封闭空间,海岸、禁林、和电网勾勒了自由的边界,督察、被赋予特权的“民选1号”和植根于囚徒内心中的“集体无意识”保障了权力的运行。作者把人物像小白鼠一样安排到这样一个权力极度压抑下的“极限境遇”,饶有兴致并抽丝剥茧地将人性的裂变呈现给读者看。

实验的结果是残酷的。权力规定的“例会制度”,成了人人相互检举揭发的秀场。人们开始主动地“自我诬陷”,编造子虚乌有的故事,以迎合当权者变态的窥私需求。人们“习惯了”言语刻毒,“习惯了”卑微,并主动地踩着被规定舞点舞蹈,安于鲁迅所说的“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安于现状实际上潜潮暗涌,“民选1号”的设置是这种内斗暗流的催化剂。所有的“劳改犯”都有身份的编号,大家选出来的1号,可以住更好的屋子,吃更好的餐食,并有拥有手枪的特权。温文尔雅的医生为了争夺“1号”身份,利用“赛太太”偷走了“赛先生”的手枪,并直接导致了“赛先生”的死亡。顺理成章地当上了“1号”的医生,前倨后恭,欺压选民,并抢了一个滑稽的眼镜,以彰显特权。眼镜使医生的眼睛变化,更有灼伤力,但到了家里,医生又忙不迭的丢掉眼镜,“像丢下了一个包袱”。“眼镜”是权力的一种隐喻,既是烫手山芋,又让人欲罢不能。

“美佳”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是方蓁岷来到岛上交的第一个朋友,热情地帮方蓁岷熟悉着岛上的一切。美佳是一个“变性人”,本是“男儿身”的他更倾向于将自己认定为一个“美娇娘”,变性手术之后,来到没有人认识的岛上,渴望过自由的生活。可是小岛并未给她自由,流言蜚语与世俗间无异。在方蓁岷眼中她是一个“超越性别的存在”,兼具了男性的坚忍和女性的同情,然而在世俗眼中,美佳只是被简单粗暴地定义为“变态”。岛上和世俗世界一样缺乏沟通理解的耐心,人们只是凭借刻板的主观印象将他人归类为符号。美佳在她人武断地“暴力定义”中生存,而她与方蓁岷赖以“惺惺相惜”的基础恰是这种同病相怜。方蓁岷也一直处于一种失语的焦虑当中,方蓁岷被大多数人认定为“疯子”,由此便陷入了“无力辩驳”的怪圈。“真正的疯子都不认为自己疯,就像醉鬼不承认自己醉”,被扣上了“疯子”的帽子,一同被剥夺的还有正常人的话语权力,辩驳被理解成疯话,不辩驳被理解成默认。而对于疯子的定义,则掌握在少部分人的话语权力之中。正如美佳对方蓁岷说的“保不齐其他人都是疯子呢,我们就是正常人了,只是被污蔑成‘疯子’而已”。作者在此处对于权力的思考,流露出了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传递出的精神底色。

作者以清醒的姿态,画出了人类面对权力的“百丑图”。不失讽刺的描绘出人们面对权力那种“又爱又恨”、“又怕又觊觎”的复杂心态。“渔女”以身体为资本,在强权中“游弋”,虽说是一种自保的方式,可多少也有些攀附的成分。这很好的折射了当今很多人面对特权的态度,一面痛骂,一面接近,一面呼唤公平,一面又寄希望于特权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倾斜。而大部分人对于权力“不敢爱”也“不敢恨”的微妙心理,又恰恰是权力赖以运行的基础。

这和汉娜阿伦特《平庸的恶》以及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的心理机制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想从公共利益中得到好处,又希望公共利益得以维持壮大。每个人都希望有所改变,每个人又都是事情变得更糟。这也就是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中论述的“群体的低效率”在权力方面的折射——心理上痛恨权力、实际上畏惧权力、行为上迎合权力。

并非所有人都是都逆来顺受的承认既有秩序,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有否定和改变的因子。在岛上,唯一的“革命者”是大西北。似乎大西北是权力的天然蔑视者和反对者。大西北是个很复杂的人物,他在他人眼中是“政治犯”、“迫害狂”,是“无事生非者”。然而他却有一整套的自救计划,并自命不凡。他将人分为两类,强者和“猪猡”,强者会保存力量,韬光养晦,在关键时刻爆发。而猪猡,“没脑子,被环境赶着走,只要有一点口粮,就在地上哼哼”。正式基于这种武断地不公平的分类,他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计划,牺牲“猪猡”的生命,在逃跑时为了“减少负担”,他设计将“发婆”杀死,并毫无愧欠之意,颇为心安理得。如同日本法西斯在残杀所谓“支那”的心理机制一样——首先将人分级,优等种族人拥有天然的淘汰劣等种族的权力。这种残忍的法西斯因子使得大西北更像一个“政治狂人”。然而大西北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公为民,毋宁说是为了自己“逃出生天”,是一种自我价值的扭曲体现,本质上还是自私为己的。从这个角度说,其所有的疯狂的表现和残酷的行为,只是为了掌握权柄的一种用力过度的扭曲。

小说的另一成功之处在于对人物的塑造,小说把窥探的笔触深入了意识流的深处,揭示了每一个个体存在的内在张力。没有简单的善恶二分,而是“不善不恶”或者“有善有恶”。比如看似完美的美佳,也因为“贪欲”偷了发婆的戒指,并因此送命。美佳感叹道,每个人都有罪,自己也一直被罪折磨。比如明先生,一直以方蓁岷的完美梦中情人出现,兼具了一切完美的品格,但是在失手杀死妻子之后,用花言巧语和美好许诺哄骗方蓁岷“顶罪”,反映了他懦弱的一面,和黑暗的趋利避害的人性本能。比如大西北,既是革命者,又是法西斯,很难用一个好坏的简单形容词去定性。再比如主人公方蓁岷也并非完全的道德正确,她因为对于所谓“父爱”的执着偏执,与亲生母亲的对抗,她的失手杀人,她对于周围人主观性的判断,都很难说做到了完全的无可挑剔。但恰是优缺点并存的人物,使读者更觉得亲切,读者可以将自己的性格弱点找到人物上的投射,因而建立一种“心理亲近”,人物也因此可触可及,有活力、会呼吸。

小说的结尾很吊诡,统治小岛的“康先生”,是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甚至没有头盖骨的“畸形人”,被人轻轻一掌就能捏成粉末的权力内核,竟然井然有序的一直高效地运作着。这也暗示了,剥除了统治机器、督察和电网,以及权力的实际和谋者——普通民众之后,权力的内核又腐败、又无能,还有一点变态。

对“康先生”的摧毁并没有毁坏整个权力的体制,正如在现实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巨大的权力关系网中生存。康先生死后,小岛易主,督察成了新的当权者,而方蓁岷的“弟弟”,段仔却成了新的督察,重新将方蓁岷定义为“疯子”。正如鲁迅笔下《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一样,在短暂的“发狂”揭示了社会的吃人本质之后,竟然“病愈”到某地候补去了。一个权力关系网上的单元的失灵,并不会导致权力运作的失效,权力网使人异化,并义无反顾地对其效忠。权力是疯狂的,可是践踏生命,更别说漠视人情了。然而原来的“督察”摇身一变成为“岛主”,就和打工的“马仔”一下子变成“老板”一样刺激和疯狂。转变的权力的法理合理性以及权力的运行效率都是存疑的,或许督察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康老板”。很显然,热热闹闹的小岛上将上演新的故事,但主题永远只有一个——铁打的权力网,流水的螺丝钉。

【作者:李劲然,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2014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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